收集孩子們的名字

在北方小鎮的第一場教學現場

# I

初到加拿大北方小鎮,接收到的第一份任務,就是教書。 一堂課教大學生徜徉於衛星影像、另一堂則帶研究生著手統計分析。因為年紀相仿又個性單純,以下簡稱小朋友們。除了自己的研究外,大部分都在設計課程、改作業、教課,光是這些大概佔了我一週 20 個小時的工作時間(其實不該這麼久,但我有輕微的完美主義),Derek 爺爺說,負起責任是好事,代表這個大學對妳的相信,也把妳視為一個未來學者在培養。

說到相信,曾問主講老師是否要在教課前看過我設計的課程。沒想到竟得到「Sunny you can decide, I trust you.」。不知哪來的信任,但正因這完全的自由讓我每周都有了充滿歡笑、肚子很餓的課堂,一起和小朋友們看熊、分享露營趣事、討論到哪裡買冬季裝備、還有一起玩遊戲的週二。

上課第五週,我要十一個小朋友在紙條裡寫下名字。從此,他們進入了我的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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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II

為了促進(i.e., 強迫)小朋友們在課堂上參與,有時候我會要他們在下課前讓我看看成品。G 就是那種,一定要等到其他人都離開了,才會默默舉手的孩子。

G 很安靜,課堂上不太說話。有回課堂接近尾聲,他舉手要我過去幫忙,一看,螢幕上一片空白。「Sunny, I accidentally deleted all my images… where can I find them?」他懊惱地說,我一楞,心裡翻桌「我怎麼會知道你刪掉的檔案在哪裡…」,說是心裡翻桌,但表面上和顏悅色地問「Can you let me know what happened…」。

其實是有偏見的。在改 G 的作業時,他總是不寫標題、不寫名字,標準難改作業的其中一種,自然在他說出「我把檔案不小心刪掉了」的時候,會先想到「他是不是根本沒有做」。深呼吸,我試著聽他說、耐心的陪他找檔案,發現有個表單有被存下來,裏頭包含著所有需要的數據,他幾乎已經完成了,只是影像處理軟體忽然 shut down 使檔案遺失。

「You did a really good job!」我讀了一下數據,他得到的準確度遠高於其他孩子們,做出來的影像一定很漂亮。「I wish I can show you the map.」他聽到我的鼓勵,笑了,同時也這麼說。想想, G 遺失檔案時的懊惱,也許是因為他太想將最好的一面呈現在我面前、獲得肯定,卻因此害怕我會因為他的失誤而受到責備;所以他會在失敗的時候如此緊張與生氣,也在發現我對他的信任、並獲得正面評價時能展開笑顏。

也許,表象的情緒或行為都有其原因,若能耐心的去看待或理解,就能發現本質上的善良與熱切。從小朋友身上學會的道理(笑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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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III

那天,我花了整個課堂的時間,跟小朋友們介紹臺灣。

轉眼間第七周,小朋友們的技能已經慢慢增長,可以開始做衛星影像的擷取與處理了,這周要做地景變遷,自己選一個有興趣的位置,用衛星影像看十年到二十年之間的地景變化。我說,你們可以選自己長大的地方。

「知道臺灣在哪裡嗎?」我問,「是在太平洋的另一邊…吧!」只有一個小朋友猶豫地回答。我把投影幕上的地圖拉到太平洋另一邊。「這是一個有山有海的地方、是我長大的地方,很美很美的。」我說,「我們有壯闊的山、亮綠的平原、還有綿延的海岸線。」自然地放上了臺灣的山海與暢然的綠,他們眼睛都亮了。我於是拉到東北角,示範著如何用 Landsat 來看宜蘭地區蘭陽平原的地景變化,我們一起看了近十年來城市的擴張、河流的改變、還有港口的建造與變遷。

那天課堂上與孩子的對話,不是問「知道怎麼操作嗎?」,而是問著「這是你長大的地方嗎?」、「為什麼會選這個地方呢?」、「這個地方有甚麼特別的回憶嗎?」。有人選了自己長大的城市、有人選了自己曾經野外調查後來被森林大火燒掉的樣區、有人選看冰河隨著時間的遷退、有人看了曾經居住過的地球遠方…聽他們說著,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偷聽他們的故事。

成為了偷故事的人。我以為,知識的學習需要不停的回望自己的生活經驗、與課堂以外的生活做連結,像創作藝術作品一般,不停地從生命的本質向外堆疊包裝,然後讓自己成為獨一無二的個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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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IV

因為疫情的緣故,孩子們上課時都需要帶著口罩,很難透過小小的眼睛觀察他們的情緒反應。除了 A,A 是個眼睛會笑的孩子。

最喜歡眼睛會笑的孩子了。那天上課,我已經在講台上講解 lab 內容,A 才匆匆忙忙地從前門低頭進教室,手上抱著一個保麗龍箱,坐到位置上後,她禮貌性地給了我一個點頭微笑。「很罕見呢」我心想,她從來不會遲到的。

開始操作後,我在教室裡慢慢地晃了一圈,發現 A 正在看著我,微笑的眼睛示意要我過去,她彎下身來打開腳邊的那個保麗龍箱,「Wow! Tree saplings!」,顧不得教室的安靜氣氛,我止不住驚呼,箱子裡的小樹苗們實在太可愛。

「Aren’t they cute? Sunny do you want some?」 箱子裡是各種 conifer 的樹苗,有 Douglas-fir, Black Spruce, Hemlocks…我立馬點頭如搗蒜的說好!然後可愛的小朋友就在下課時捧來了兩棵小樹苗,並留下一句「Enjoy your tree.」。他們分別是一株 Douglas-fir 與 Black Spruce。我捧著滿掌的溫暖,他們,是有故事的樹。

「感覺到小夢想正從房間的角落長出來。」當天的日記裡這樣寫著,「來自一個眼睛會笑的孩子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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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V

「身為一個教學者,會喜歡怎麼樣的小朋友呢?」有回坐在教室前的高椅,晃著腳,看著小朋友們埋頭賣命的盯著電腦,我這樣想著。

讓站在台上的人開心的時刻很微妙,像是講笑話時台下的人會笑、問問題時有人積極回應、大家熱烈的參與妳設計的遊戲、收到作業時會在信中和妳簡單寒喧問候,還有下課後跑過來跟妳說「I really enjoyed the lab!」。最令人暖心的,還有替他們解惑時,聽到那恍然大悟地一聲「Aw, I got it now. Thank you so much!」。被需要的感覺。

班上有幾個小朋友是名符其實的「問題寶寶」,連講義上寫的明明白白都要請我過去手把手的教;有另一種學生,非常的機敏聰穎,幾乎不用任何幫忙就可以完成需要的作業;最後一種,則是自己能夠完成任務,卻會找到更有挑戰性的問題來和我討論(我們會坐在電腦前一起找答案)。會問問題的孩子是讓人欣喜的,會問,就代表他們正活在這個課堂當下;會問,就代表他們知道自己哪裡不懂;會問,就代表他們相信我,相信我的身上有他們想要學習的東西;會問,會讓我真實的感到,一個教學者在這個場域裡的重要性。

想著,還是學生的時候,是不是會害怕在老師眼裡不完美呢?而今轉換身份,身為一個教學者,我可以說,我更喜歡不完美的學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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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VI

因為南方大水的緣故,四條連通南北的網路線被沖斷了三條,學校自上周以來的網路都非常緩慢,間接影響的,就是學生無法順利下載衛星影像,這周只好早早放他們下課。

C 仍然安靜地留到最後,因為教室裡只剩我和她,想說就湊過去打個招呼。C 是個聰明,但非常安靜的孩子,講話很小聲、很慢,她總是用鬆鬆的髮帶綁著一頭金色的頭髮。圓圓的鏡框下有閃躲的眼神,感覺得出來她也想聊天,但害羞。

「How do you feel about the course?」簡單寒暄後,我問。她靦腆的點點頭,「How do you feel about the teaching?」她反問道。「還算可以」我說,「這是我在這個大學帶的第一堂課,自己教書的時候,總會想著對我影響重大的老師們、我所喜愛的老師們,然後嘗試模仿他們的形象和教學方式,希望也帶給你們一樣的感覺」。「傳遞知識以外,我也想讓整個學習的經驗是快樂放鬆的,我也正從你們身上學習」,她聽完我長長一串,小聲地回道「Sunny you did it very well. I don’t think I can teach like you did.」。

總覺得安靜的孩子特別有魅力,每一句話都會讓人深思。 PS. 圖文不符,這是我家後院的景色。拍照片的那天溫度驟降,整個城市因為路面結冰而停班停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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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VII

「You should be very proud of yourself.」這是我最後一堂課,最後一句對孩子們說的話。

曾在世界頂尖的大學(UBC)帶過研究生的課;也曾在北方小小的大學(UNBC)教大學生小朋友,一個像是在互相較勁、火花繽紛;另一個則像是緩緩的陪伴。兩個截然不同的學生特質,卻是一樣的過癮。

想對這群小朋友說的是,不管你們成績如何、表現如何、不管你們口頭報告時講的再小聲、書面報告如何遲交、答案亂寫、如何在最後一堂課才在問我期末報告要怎麼做…光是鼓起勇氣完成一堂課、鼓起勇氣站上台報告、鼓起勇氣認知自己懂的與不懂的,就是一堂大學課程最好的結果。也許,這也是大學教育最重要的,讓你們從一點一點的經驗獲得成就感;從一點一點的感動,去找到自己真心嚮往的所在。

同時,想慢慢練習,讓自己成為義裕一般的老師,如此豁達隨興激勵人心,而又能在漫漫多年後仍被學生們深深記著(握拳遠望)。Class dismissed,小朋友們放飛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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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.S. 這是教學小組,有誤會我不是 TA 的 Anthony、很會做餅乾的 Emily、人很好車子被輪胎撞的 Matt、聖誕老公公 Roger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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